我等一批知识分子，经历过日本鬼子指斥我们为“羌古奴”（亡国奴）的沦陷区，見识过国民党统治时期早晚钞票市价不同的通货膨胀，同时，也目睹了日本兵沿粤汉（鉄）路成队披掛溃逃，看見过国民党军人挤满火车，车頂、车厢接头挤满人的溃退，这些，都是难得一見的历史场景。

解放了。我们唱着《东方红》，一早起就敲锣鼓、扭秧歌，扭得横身汗流。

然而，历史局限着人生。诗歌的赞辞，常常不相合历史的箴言。当时，我们不知道《东方红》里潜伏着“大救星”之类的非科学发展观的用语。如果说，解放前中国历史充满灾难曲折，49年以后，又必然要遭遇新的曲折。是历史，就会有曲折。

我的大学生活和教书生涯是在曇华林和桂子山度过的。曇华林的浓荫和桂子山的敞阔，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解放初，起始于1893年湖北自强学堂的武汉大学，和萌自1871年文华书院的华中师大，是武汉最早的两所高等学府。如果说，大学生活垫下了一个人的人生基石，我回忆，我的曇华林和桂子山岁月，既感受了当年基督教教会学校留下的宗教文化超离尘世、批评世俗的影子，又参与了南湖新区发展武汉高教事业的课堂岁月。毕业后，我留在系里。58年，我们中文系教工在当阳草埠湖农场劳动一年，和后来的章开源校长等历史系老师同住卫生台。到了1963年，我从北京回到武汉，把我在鉄狮子胡同文学研究班（文学研究所和人民大学合办）进修四年所学知识用于教学，在中文系一年级主讲《文学概论》。常常是头夜还在趕讲稿，第二天上午就在讲台兑现，我戏称为“贩卖”。不久，我又调动工作，举家迁到北京。应该说，这一年的华师讲台生活，连同华师长长的师生岁月，成了我一生的珍贵记忆。

如今，我已步入夕阳暮年。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回頋自己的人生，感慨太多。回算起来，觉得解放初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很高兴，毕业于1956年华师中文系的大学生话，逢上国家.当时提出的“向科学进军”，知识界也普遍群情激昂。到了1957年的“反‘右’”，后续的总路线、大跃进、大办钢鉄、大办人民公社，随着毛泽东作为领袖的负面因素越来越多，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连同国家的命运，就曲折多难了。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三年自然灾害”的说辞，把人为路线錯误推之于大自然气候，全属掩耳盗铃。我记得当时搞公社化，农村取消自留地，农民办食堂到生产队“打饭”，可以算得上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空想共产主义可憐图景。1966年发起的“文化大革命”，为期十年，反帝反修，唯我独革，今天批甲，明天斗乙，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和内乱，相声艺术家侯宝林有一句讽刺性的概括：“大革文化命”。也许，正是这些反面教训，促使中国近三十多年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我国巳跃入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知识分子进入了最好的历史时期。

那么，回想起来，从华师当学生起，在精神生活上，在思想历程上，有哪一些基本点和每个人密不可分,而且直至现在、直至老年，仍在纠缠着、求索着呢？我以为，“公”与“私”，“个人”与“集体”，是一个普遍问题。过去，一提到“私”，就等同“自私”，就恨之入骨，“私”是万恶之源，狠斗私字一闪念，斗私批修，上纲上线，进行批判和否定。一提到“个人”，就容易掛上“个人主义”、“唯我主义”。实际上，从现代观点来看，这种思维和说法是片面的、机械的、錯误的，乃至虚无的。当今世界经济发展，不说生活资料，就是生产资料的私有，将来也消灭不了，而且，保持“公”与“私”的合理结构，只会增加社会的活力。与此相连，“个人”与“集体”，个人、个体、个性和集体、党派、国家的关係也不是要排斥和否定一方，无条件地推崇和倒向另一方。保持双方合理的辩证关係，对任何一方，只会有利而无害。我读华师中文系一年级的时候，与刘兴策、黄曼君学友为年级攷试各门功课90分以上而奋斗。那时，讲全面发展，平均使劲，不惜死记硬背，我为自己达到这个目标而沾沾自喜。現在加以检视，这里面，已经存在着失去自我、失去个性，过于投合世俗的需求标杆，不能智慧地、创造地处置这两方面对峙而又互联互补的空间。马克思說：“人不是由于有避免某种亊物的消极力量而是由于有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得以自由。”爱因斯坦说，“我始终尊重个人”，甚至自认是个“独往独来者，但是归属于一个追求真理、美和正义的看不見的共同体的意识，阻止了孤独感的产生”。而绝对地否定“私”、排斥“个性”，正是专制者对驯民、愚民的要求。

离开华师，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的大学生活，桂子山的师生岁月，同我们那个时候相比，存在着、成长着、活跃着新的知识个性，新的教学风貌，新的创造与自由。过去，我们把“阶级分析”当作观察一切的法宝，用烂了，用得庸俗了。現在看来，知识界的命运，知识分子的发展和水平应視为观察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窗口。我真想再到武汉时，再去曇华林，去寻觅和欣赏白色、芳香、夜开晨萎、仅存数小时的曇花，以弥补我过去未得一見的遗憾。秋日的桂子山的桂花，自然是满山满坡的，或橙黄，或杏白，我要和校友们玩耍其间，再次观赏它的色彩和芬芳。

2013年11月20日

发布时间 : 2014-03-03